七.美元的未來

特約撰稿人/黃鈺書 (香港嶺南大學群芳文化研究及發展部研究員)

 

美元的未來:從黃金美元、石油美元至碳美元?

27. 1944至1971:金本位美元;1971至今:石油美元;過渡期:糧食美元;未來:碳美元(碳排放交易)。

碳排放交易將成為全球最大規模的金融市場。脫離石油的美元,可能進入碳排放美元年代。

順便說:我不相信碳循環是全球氣候問題的主因。我認為水循環,即森林被大規模破壞,才是全球氣候失衡的原因(參考:Košice Civic Protocol on Water, Vegetation and Climate Change)。但不管怎樣,關鍵是近年金融資本突然看到碳排放的龐大潛在利益,迅速發展出一套環境經濟學來合理化,大力提倡碳排放交易是拯救人類的機制。

再一次,即便在全球生態大危機當前,人類文明存亡之際,金融的力量和邏輯還是主宰一切。人類的貪婪和愚昧,已到無以復加的境地。金融變成一種理性化的瘋狂。

 

怎樣超越金融資本主義乃至資本的力量?

28.貨幣以及信貸(credit)的創造,實際上是一種公有共享之物(common)。人類要生存便需要合作。社會是合作的共同体。綜觀人類發展的歷史,不離兩大問題:

1. 社會以怎樣的形式組織生產?2. 怎樣分配合作創造出來的財富?組織的主體,以前是氏族、部落、奴隸主、君王、領主、國家。現在是貨幣(資本)。(柄谷行人以交換形式來考察這個歷史進程,參閱:《世界史的結構》,或其簡本:《邁向世界共和國》。)現在的遊戲規則是:誰有貨幣(資本)便有權組織生產活動。誰擁有更多貨幣,便有權占有更多社會創造出來的財富(記住前面的貨幣定義),傳統社群對這種權力的制限愈來愈被解除(新自由主義的主旨)。但貨幣從哪裡來?信貸怎樣來的?答案是:無中生有。中央銀行被賦予創造基礎貨幣的權力。金融機構被賦予創造信貸的權力(即增加貨幣流動性)。貨幣或信貸被創造出來時,只是一個空的符號,本身沒有任何實質價值。是我們對它的信任,賦予它的貨幣價值(所以信貸稱為credit)。接下來是被動員組織起來的人們創造的活動,才真正賦予它實質的價值。貨幣或信貸的價值基礎是社群合作,所以是一種common。

所以,theory of surplus value(剩餘價值論是不好的翻譯),只有在整體社會最廣闊的共籌合作中,才能得到理解。擁有資本者組織創造,有權比一般創造者占有更大份額的成果。如果說落手落腳組織創造者(像產業主),應該占有多少份額,是一個富爭議性的開放問題。那麼,被賦予權力無中生有的金融資本家(誰賦予他們權力?是合作的共同體),實際上沒有任何創造,但他們有權收取利息或金融利潤回報,比任何人更有權佔用更大份額的社會財富。他們像封建領主,圈佔土地、水、天空等自然資源,最後還有人們的生命(我稱之為bio-political economy),然後尋租。

 

29. 因此要思考貨幣和現代性的關係。現代性的基本情狀是:人們缺乏信任,孤立原子化的人們失去組織創造的能力。或者說,離開了貨幣,便沒有其他組織方式,離開了謀利,便失去創造的動機。正因為人們缺乏信任,才會讓金融機構壟斷了credit。因為人們缺乏組織的意識及能力,政府才會壟斷了組織力。Max Weber說國家是對暴力的壟斷。他的說法應該從手段目的因果本末等方面來說清楚。失去自我組織力的人們,並不是現代性的必然結果,而是資本主義社會中主導權力集團的設計進程。

 

30. 不管柄谷行人的說法是對是錯(即人類定居、聚居,然後合作灌溉農業和生產,並非自發的過程,而是首先由原初國家強制或半自願地把人組織起來),人類超越家庭血緣,共同合作群居生活,發展出部落、村社、城邦、國家等社會組織,已經是文明的既定事實。面對當前的文明生態危機,簡單希望回到老死不相往來的原初簡單社會,不僅既不可能,也不一定是解決方式。

關鍵是隨著社會發展,如何有意識地培養人們合作組織生產創造能力。人們在資本外最具組織力的領域,是政治組織,但卻往往只是附屬於政治制度的組織,否則就是推翻政權的革命組織。但不管是分享權力(政黨選舉),還是奪權(革命黨),在幾百年來的歷史實踐上,也沒有解決組織權力異化的問題。不管是資本或國家,人們只是被組織,而一旦被組織,則永遠擺脫不了被奴役的命運。由此可以明白,為什麼社會主義革命產生的國家組織,可以順暢華麗轉身一變為資本的高效代理人。

建立完全脫钩的公社烏托邦自有其另立價值的意義,但僅限於此則無法超越資本主義。只在流動領域創立另類在地貨幣,或只在生產領域創立孤立的合作社(即便成功強大如西班牙的蒙德拉貢,但對外仍然是以資本企業的邏輯運作),是永遠無法超越資本主義的。如果說資本的力量在於壟斷社會連結和關係的建立,那麼關鍵在於怎樣把超越資本和國家邏輯、群眾自我組織的點在不同層面連結起來,直至有一天,市場和政府是為了補充這些無中心的複雜網絡而謙恭有限地運作,那將是真正實現communism (內涵是對common的共育共享,“共產主義”僅以財產關係界定,內涵偏狹,是庸俗的翻譯) 或anarchism (原義是an-arche, 沒有最高的統治,“無政府主義”是糟糕的翻譯。人類社會不可能沒有公共管理,有公共管理就有政府,關鍵在於現行的層級式抑或連結多層面網絡式的自我組織公共管理) 。也許,到文明完結那天,人類社會也最終無法完全實現這理想狀態,但作為regulating ideal,它們必須頑強地存在。失去了這些另類理想價值的年代,金融資本力量將毫不受約束,終會朝向可怕的暴力和毀滅。我們正處於這樣的年代。

 

31. 金融資本主義的邏輯,正把人類引領向大規模的災難。培養發展人們的合作組織力,超越非理性的自利和競爭,在社會及生態的界限下,合理地共同創造 common,共同保育分享common(最大的the common是地球的生態),也許是我們能超越當前集体瘋狂的希望所在。

不妨稱這個朝向未來、永不完結的歷史進程為the commonism。

問題不在於它有沒有可能達成,作為一個理想,也許到人類終結那天,它也無法實現,但是,人類不能沒有另類的Regulating Idea(Ideal),指導性理念及理想。過去三十多年,所謂後現代主義、後結構主義、後XX主義最愚笨最scandalous的失敗是:當知識份子藝術家在玩弄這些時髦概念,自瀆自high自我感覺良好時,像自由貿易新自由主義這些大論述(grand narrative), 卻變成普世信念,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這麼大的故事如此大規模盛行。而一般人被各種利益集團剝奪壓迫得喘不過氣來活不下去時,人們紛紛回歸宗教或類似宗教的信條,㝷求希望和行動的指示。說什麼後現代,這世界目前正回歸前現代。

 

超越民主自由,或:為了超越資本主義的民主和自由(Beyond Democracy and Freedom, Or Democracy and Freedom beyond Capitalism)

32. 由於各種龐大資本集團的奴役和剝奪,也因為它們的代理人(各種壟斷暴力的集團)的壓迫,全球愈來愈多群眾投身政治運動。這些運動基本上分兩類,一種是從一開始便反對全球化資本主義(尤其是金融自由化)理念的左翼運動;另一種是本來不反對這些理念的右翼運動。我稱前者為代表全球化受害者的運動,後者為代表全球化競爭失敗者的運動。受害者和失敗者,是不同的概念(參考我有關右翼民粹主義的系列講座: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NkqCvFsdWI )。

所謂的後現代情狀,就是全球民眾大部苟且犬儒,對自己的長遠真實利益模糊不清。而具有政治意志者,又往往投身理念保守的激進政治虚耗政治動能,目前最具代表性者有兩種:ISIS為代表的激進原教旨主義,以及排外帶有種族歧視色彩的右翼民粹主義(往往以自由、民主、民族、本土文化為名)。當前全球形勢,與1930年代歐洲法西斯主義興起的情況,非常相似。

這實際是自由民主理念的全球危機。正如前述,幾百年來的代議制民主政制,以及原子化的個人自由主義,基本上是配合資本主義,尤其是金融資本主義運作的制度和意識形態。當全球化資本主義達致它的極限,無法再暢順運作下去時,這些制度和理念自然同步出現認受性危機。

福山所謂美式民主自由代表了歷史的終結,自然是可笑的意識形態。恰恰是在資本主義爆發無可調和的矛盾與危機時,我們需要新的理念和願景,需要超越為了服務資本主義制度的那種民主和自由,才不會容易墮進保守的激進政治。

受Hannah Arendt影響,柄谷行人嘗試從小亞細亞Ionia地區的城邦重新發掘isonomia(直譯為“平等的法則”)理念,以跟雅典的democracy理念對照(參閱:《哲學的起源》)。以承認財富不平等為前題的雅典式民主,在實踐中所遇到的所有矛盾,一直延續至今天美歐的民主制度所出現的種種問題。而且內部的民主,往往是以對異我族群及外部剝削為條件。正如美國高昂的民主制度和選舉遊戲,是靠她的全球霸權來支撐。

不管是isonomia或commonism,我們急需新的理念,超越資本主義式的自由民主等已經無法應付時代轉變的舊理念,或者說:需要重新闡明這些理念的內涵,再賦予新的活力。缺乏新的理念和vision,政治動能只會虚耗在保守運動之中,最後無法面對也許快將來臨的大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