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保透視:廣東可補 為何深圳不行?—周受芳的故事

文/勞工教育及服務網絡編輯室

周受芳,廣西百色人,1955年12月生。目前在觀瀾寶德玩具廠任工程部機修組組長。周受芳94年進廠,到2016年已經21年。他性格開朗,人緣好,總是樂呵呵的,業餘最大的愛好是下班後跟同事們打籃球。老周的嗓子做過手術,說話有點嘶啞,但思路清晰,能言善談。

 

老周年輕時候當過民兵隊隊長,他有一件綠色的軍裝,是他最喜歡的一件衣服。在重要的場合總要穿上。衣服代表著他對於民兵甚至是保衛家鄉的榮耀感。這樣的經歷也影響著老周,能擔當,不怕事。

 

老周住在寶德廠統一為員工修建的宿舍,有兩房一廳,大約50—60平米,房租水電很少。前幾年夫妻二人再加上兒子兒媳都住在一起。老周和其他老員工一樣,一家人都曾在寶德廠工作過。如今只剩下他一個人,在廠裡熬著養老保險。房間裡掛了一副毛澤東的畫像。那個年代的人對毛主席懷著很深的敬意,老周也不例外。

 

寶德廠與一般工廠對於宿舍的規定不同,員工宿舍允許家人同住。且房間的空間大,可以滿足一家人的居住空間。許多在寶德廠工作二十餘年的老員工都住在廠裡提供的宿舍,所以廠裡也是一個小社區,同事們生活和工作都在一塊,很像以前老國企裡面同事之間的關係。

 

寶德廠背景

深圳寶德玩具廠(以下簡稱“寶德廠”),單看廠名未必能感受到其輝煌的過去和顯赫的背景。她的母公司是香港寶法德企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寶法德”),由顯赫的楊氏家族所控制。現在寶法德企業有兩名副總裁,一位為楊俊文,在華盛頓大學完成博士學位,現為第十二屆全國政協常務委員;其妻安娜,為2000年去世的前全國政協副主席安子介的女兒。另一位副總裁楊革新,是深圳寶德玩具廠的主要負責人,曾為香港玩具業協助的名譽會長。

 

寶德廠是香港寶法德公司與寶裕公司共同合作建廠。寶裕公司是在廣東省高州市政府下成立的人力資源公司。在80年代初,深圳需要大批的勞動力,企業會到廣東省其他地方招工。高州市政府成立這樣的人力資源公司,將農村年輕的勞動力輸送到深圳。所以,寶德廠有許多高州的工人,有些甚至從80年代中旬開始就在寶德廠工作。

 

寶德廠在玩具業相當有名,曾為多個國際知名玩具品牌的代工廠;70-80年代,寶德廠曾是全球最大玩具生產商「美泰」在中國的主要代工廠之一。隨2000年之後,珠三角玩具業整體衰落,寶德廠由高峰期員工人數近萬人回落到今天只有三千人。不過,這亦不能抹殺其作為玩具業老行尊的地位和歷史意義。

 

楊氏家族的管理方法繼承了中國儒商的優點,在工人眼中算不上苛刻,管理上相對寬鬆,而且守法。但即使是一間由如此有名望家族開辦的工廠,亦身處玩具業老行尊的地位,卻仍然在養老保險上未有依法補足繳交。從接下來的工友故事裡我們可以看到,這並不是個別廠商在管理上的個別問題。

 

工作21  只買7年養老險

寶德廠雖然在住宿方面非常人性化,但對於社保,尤其是養老保險,卻沒有遠見。2001年,寶德廠為員工購買過一次養老保險,但是在兩個月過後又全部退掉了。老周就是被退掉兩個月社保的員工之一。老周最氣憤的是,直到多年後他才知道,這次退保,有一部分高管的親戚並沒有退,而是一直繳費到現在。他覺得這樣很不公平:論資歷,自己也該從那個時候買。

 

工廠集中為員工購買養老保險的是在2008年,但這也只是限於管理層。普通員工要買養老保險,則需要申請。而且廠裡有規定,普通男工年滿55周歲,普通女工年滿45周歲才繳納養老保險。如果員工到了退休年齡,廠方就會以無法再繳納社保為由,結束與工人的勞動關係。這幾年不斷有工友面臨退休,他們大都在工廠工作15年以上,但養老保險累計繳費年限不足十年,無法在深圳辦理退休,也不能辦理延繳延退。老周也是08年開始繳社保,到如今只繳了7年,馬上到退休年齡了,他很擔心自己退休後沒有保障。

 

2013年1月1日起實施的《深圳經濟特區社會養老保險條例》規定:“用人單位及其職工未按照規定繳納養老保險費,超過法定強制追繳時效的,可以申請補繳養老保險費”[1]。一時間讓很多人看到了希望的曙光,這意味著很多在深圳工作十年以上、由於單位未及時足額為員工繳納養老保險的,可以申請追繳,追繳成功的話,可以在深圳享受退休待遇。在此之前,廣州某珠寶廠工人通過集體行動爭取到了從1999年開始補繳社保,也給了他們榜樣的力量。老周和他的工友們考慮,如果能爭取到自入職起補繳,退休後至少能領個千兒八百補貼家用,反之,則只能一無所有地返鄉。

 

屢屢投訴不被理睬 工人最終罷工

經過多方面的考慮和幾次討論,2013年4月,寶德廠380人簽名向相關部門發出一封舉報信,要求它們責令工廠為員工補繳入職以來的養老保險。該信郵寄給深圳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龍華分局、深圳市總工會、深圳市人大常委等,但舉報信發出過後,但除了社保站有人電話詢問外,沒有任何下文。5月,480名員工簽名選出18名工人代表。後面簽名的人數越來越多,但最終去投訴的只有332名員工。他們當中大部分都是管理和職員,也有一些普工。

 

龍華區社保局、工會、深圳市人社局、信訪局、總工會和市人大、法制辦,周受芳和幾個代表把所有能想到的跟勞資爭議有關的部門都跑遍了,可是都沒有得到積極的回應。

 

在這些簽名投訴的工人中,工作15年以上的就有167人。值得注意的是有4個主管、2個副主管也參與這次行動,養老保險的問題已經影響到了廠裡的很多人。矛盾和不滿都在積壓,缺的只是火星。

 

終於,在8月8日,一場以爭取養老保險為主要訴求的罷工波及了整個寶德廠!3000名工人在廠門口拉了橫幅,上書:“爭取合法合理權益(養老保險、工齡、高溫補貼)”。要求廠方和政府部門出面,對工人提出的問題進行談判。

 

鬥智鬥勇 工廠答應補繳

工人最終罷工,事實上是已經走投無路!

 

幾名工人代表在7月份找老闆談過,老周人比較活潑,廠裡從上到下都比較熟,寫字樓隨意進出,更不會害怕老闆!他跟老闆說:“如果這件事處理不好,可能會有罷工的。”

 

但老闆顯然沒有在意,7月19日和8月1日,工人兩次向廠方發出談判要約,廠方均未同意。

前有廣州某珠寶廠工人通過集體行動爭取到了從1999年開始補繳社保的榜樣,工人們決不放棄!為了爭取年輕工人,工人代表們特意在訴求上加了爭取“高溫補貼”一條。

 

所有的工人都被動員起來,基層管理控制好員工的動向:“我們要保護公共財物、機器和人員的安全。”工模部和工程部負責巡邏,他們熟悉工人,工人也熟悉他們。工人們嚴格把控了工廠門口,車輛不許進出。

 

那天9點鐘勞動局、公安、社保部門、街道辦的人開著車都來了。在廠門口,工人攔下了他們的車,人可以進,車不能進。他們只好下車,沒有跟工人代表說話,進了廠,徑直去了辦公室。直到中午12點,工人們才看到他們出來吃飯。

 

下午1點,資方叫工人代表上去談判,18名工人代表選了6個人上去。提了3個要求:補社保、補高溫補貼、結清工齡。結果談到了下午4點半,社保局才說:只要廠裡同意,就給工人補繳養老保險。廠裡同意補繳。代表們要求罷工期間工資照發,老闆也同意。

 

老周當天很緊張,這麼多工人停了工作,秩序非常重要,要嚴防工人內部出現擾亂秩序的行為。此外,老周還要應付廠方的回應和政府部門的詢問。這一次的罷工行動,既讓他感覺興奮,也讓他筋疲力盡。

 

補繳終成水中月 養老保險成爛帳

事情並沒有如工人所願。

 

罷工結束後,工人就關於具體補繳的細節又談了兩次。關於養老保險的補繳,政府表示,超過兩年的不能補繳。工人不明白了,《深圳經濟特區社會養老保險條例》規定超過法定強制追繳時效的可以申請補繳,為什麼不能繳?政府說,目前細則還沒出來,補繳沒有法律依據。於是,工人和資方都同意補繳了,政府卻說不行了。

 

2014年元旦,《深圳經濟特區養老保險條例實施細則》姍姍來遲,並再度令工人大失所望。該《細則》第四十五條,“關於養老保險補繳的具體辦法由市人力資源保障部門另行規定。”這也就意味著仍然不能補繳。年齡不等人,老周所剩不多的頭髮中,又添了幾根白髮。

 

老周深深感覺到社會的不公平,而這也是他最難以說服自己放棄養老保險的。他說:“深圳人可以有保險,為什麼外來工不可以?廠裡部門管理可以買保險,其他員工為什麼不可以?”

 

9月,老周再次去深圳市社保局詢問養老保險補繳的政策,依然無功而返。2015年12月,老周將年滿六十周歲。過完生日的第二天,寶德廠收了老周的工卡,結束勞動關係。從58歲到60歲,還是沒有等來補繳細則的出臺。養老保險的歷史欠帳,依然是一筆爛帳。

 

後記:

2015年12月,周受芳到了退休年齡。在跟寶德廠幾經交涉後,廠裡按照每個月100塊社保費的標準補給周大哥從1999年到2008年期間的拖欠的社保費用。把原本要交給社保局的錢賠償給了周大哥。這個錢如今算下來是少的,但損失的權益卻是巨大的。周大哥無法繼續在深圳等待補交細則出臺,已經將個人的社保全數退保,返回廣西老家。

 

即使是在工人眼中守法的企業,也是到2008年法例正式出台後,才為廠內的工人買社保。但從周大哥的故事可見,企業在2001年已開始為廠內的員工買社保,但到最後,只有管理層的親戚的社保被留下來。而在工廠沒人脈的工人,像周大哥,只能等到2008年,工廠才為他們正式買社保。在企業未能為員工提供法定的福利時,政府的角色應該是為工人把關。在補繳問題上,深圳一直不願意公開補繳細則,將第一代農民工的退休生活蒙上陰影。

 

 

[1] 《深圳經濟特區社會養老保險條例》第五十一條  本條例施行前,用人單位及其職工未按照規定繳納養老保險費,超過法定強制追繳時效的,可以申請補繳養老保險費,並自應繳之日起按日加收萬分之五的滯納金。滯納金分別納入基本養老保險統籌基金和地方補充養老保險基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