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業病專題: 肖生解 – 職業病和養老的重重焦慮

文/勞工教育及服務網絡編輯室

6月的一個炎熱的中午,寶安區石岩鎮嘈雜的街道,來往的行人熙熙攘攘,毒辣的太陽,攪拌著上下班工人的行色匆匆,更加重了壓抑感。從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子拐進去,幾棟外來人口集中居住的房子,肖生解的家就在其中一棟四層老房子的一樓。

雖是一樓,前有空地,但一樓很是陰暗,缺少陽光。一樓有個過道,過道兩邊是小小的房間,這裡住著老肖的老鄉。大概經過三扇門就到了老肖的出租屋。老肖夫婦和兒子兒媳再加兩個孫子住在一起。共有兩間房間,約莫30平米的樣子,進門的一間是老肖和老伴的房間,同時也是客廳,房間裡放了雙層的鐵架床,下層是床,上層擺滿了箱子等日常雜物。房間旁邊是廁所,廁所中放滿了各樣大小的桶和盆,原本不大的空間更加擁擠,只能勉強使用,盆和桶裡都會裝滿水,洗菜剩下的水,洗衣服剩下的水都保留著沖廁所用。房間後面是個小院,堆放各種雜物,連污漬斑斑的牆上也掛滿了東西。防護欄上掛滿了各種辣味:臘肉、臘魚、臘雞、辣鴨、乾辣椒等——他們還保持著老家的生活習慣和口味。角落是個衛生間改成的廚房,便池依然可見,已經生了厚厚的一層污垢。小院和廚房並沒有鋪上水泥,露出凹凸不齊的地面,倒也和農村老家很像。肖生解穿著白色長袖襯衫、灰色西褲、黑皮鞋,一臉皺紋,平靜地坐在屋裡。

據老肖說,這個房間每月的房子很便宜,大概300塊錢,對於一家人來說是個不錯的選擇。這麼便宜是因為早些年一到夏天颱風天氣,下雨積水,水會蔓延到整個房間裡。儘管如此,老肖一家人為了節省房租,還是不願意搬家,如果還要租這麼寬的面積,價格恐怕會多一倍以上,但同等價位的,幾乎只能否租個大單間或者小的一房一廳,這對於6個人的生活來說,根本不夠用。對於老肖來說,麻煩不怕,怕的是租金太高。好在這兩年,老肖他們把房子後面的水溝疏通了,這兩年“洪澇”的問題算是解決了。

老肖住的地方,儼然一個小邵陽。周邊住的都是湖南老鄉,而且租住的時間都不短,鄰居們都相互認識。週末會一起打牌,或者坐在門口聊聊天。就像在農村老家一樣,大家知根知底,是熟人社會。但這樣以地方群居的現象在深圳已經不多見了。

肖生解,63歲,湖南邵陽人,第一代來深圳務工者。伴隨著濃重的邵陽口音,他打工、患職業病、維權等經歷,一點點鋪開來。

《打工》

1978年,肖生解結婚,隨後育有一兒一女。這期間,他在老家茶葉加工廠工作,一幹就是十年,直到1983年茶葉加工廠倒閉。

1991年,在朋友的邀請下,肖生解來深圳寶安石岩開拖拉機拉磚。當時的石岩,到處都是荒山、荒地,以及一些魚塘和菜場。拖拉機只開了三個月就被禁止了,他只好又轉行搞修理——補輪胎、修柴油機。幹了兩三年又轉行做裝修, 裝防盜窗、焊架子。

在修理鋪,老肖學會電焊,這門手藝,帶給他生計門路,也讓他吃盡苦頭。

1996年,因為工錢很難收回來,老肖在老鄉介紹下進了寶峰印刷廠,成為唯一的電焊工。這家工廠主要印刷書、彩盒等產品,銷往國內和國外,有400多名工人。

電焊工是技術工,十年前還是比較有優越感的,工資比較高。但老肖做電焊卻很辛苦,他的工作就是用電焊進行修理,焊窗戶、大門、凳子、鐵皮棚子等,有幹不完的活兒。每天上12個小時,除了國慶和春節幾乎都沒有休息,一個月工作到300個小時,沒有社保。剛進廠的三年,加工資還比較快,到後來就越來越少,甚至比新進廠的員工都少。隨著打工群體整體文化水準和知識技能的提高,各種專業技術也越來越普及,技術工人跟普通工人的收入差距也越來越小。肖生解說,他已經十年沒漲過工資了。現在每個月也才三千多,加班費沒達到法律的最低標準。老肖經常要向工廠借錢,在他存下來的幾十張工資單中,鮮少有當月不向工廠預知工資的。以前是還買拖拉機的錢,後來又要贍養老母親、供孩子讀書、建房,這幾年又因為生病花了不少錢。

剛進入到寶峰廠的老肖40出頭,身體很好,經常晚上通宵上班,第二天還繼續上班,每天睡覺時間不到6個小時。幹了十多年,老肖的雙手變得粗糙、關節粗大,手指無法伸直,指甲填滿了黑色污垢。

老肖的工作場所是一個鐵棚子,除了小窗子以外,沒有其他的通風設備。由於打磨、拋光等等的工作造成的粉塵飄在鐵皮房裡,無處吸附,有時候鼻涕都變成了黑色。除了產生大量的粉塵,高速運轉的下料切割機工作時還會產生刺耳的噪音。工作環境的惡劣對老肖的身體影響非常大。如今老肖的鼻子已經聞不出來任何氣味了,聽力也開始下降。然而這嚴重的傷害是工作時產生的粉塵對肺部的影響。而他的身體終於出問題了。

《患病》

2012年,老肖咳嗽引起吐血,經檢查發現肺部有問題,被診斷為支氣管炎。2014年,他再次吐血,呼吸困難,被檢查出肺部有塵埃,肖生解經過多方瞭解,懷疑自己得了電焊工塵肺,於是申請職業病診斷。2015年3月,被深圳市職防院診斷為疑似職業病,但遇到工廠的百般拖延,半年過去工廠都不願意提供真實的工作場所情況證明。2015年10月,終於確診為職業病——塵肺一期。

電焊工塵肺是電焊工人工作中因吸入高濃度電焊煙塵而引起的慢性肺纖維組織增生為主的損害性疾病,發病緩慢,發病工齡一般在10年以上範圍在15-20年。患病早期,大多無明顯症狀,隨著病情進展,特別是併發肺氣腫、支氣管擴張或支氣管炎時,可出現相應的臨床症狀,肺功能也相應減低。

在廠裡工作十多年,沒有人告訴他電焊會引發塵肺病,工廠沒有為他做過體檢,也沒有做任何相應的職業安全措施,十多年來,肖生解連口罩都沒有。肖生解大多數時間是在一棟只有一個門一扇窗的鐵皮房裡做焊錫,炎熱、不通風。

現在的他,走路快一點就喘不過氣,從家裡到廠裡路程只有十分鐘,中間有個小斜坡,原本對於會騎自行車的人來說根本不算事兒,但現在的老肖,已經很難一口氣騎上去。短短的十分鐘,他中途得要停下來休息一下。老肖說,他家住在一樓,如果要爬樓梯的話,爬三層就開始喘氣。如今怕感冒,飯量減了,不抽煙也不能吃辣。總之,生活的樂趣幾乎消磨殆盡。

2016年3月正是深圳濕暖的天氣,將近20度,回南天,但是老肖穿了四件衣服,一件襯衫、一件毛衣,一件棉衣,再加一件外套。這並非老肖沒有掌握好天氣預報,而是糟糕的身體狀態讓他怕冷,只有把衣服一層一層往上加。此時的老肖又憔悴了許多。眼袋很大,且有深深的紋路,白頭發多了,都長了白鬍子。爬樓梯大概到15個就會喘粗氣。慢慢走,氣還是喘得厲害。

《維權》

塵肺一期的評級大致在六級和七級之間,遠不夠直接退出工作崗位按月領取退休金的四級傷殘,這也意味著職業病會進行一次性的賠償,但養老金卻無著落,更影響著未來的醫療費的支出。職業病再加上養老保險欠繳,他的維權之路,比一般人要艱難得多。

肖生解有一股認真的勁頭。在他家,他拿出幾本厚厚的書籍,這些書裡包括《工商賠償操作實務與疑難案例解析》、《職業病防治法》、《工傷賠償法律政策解讀與實用範本典型案例全書》等。他告訴我們,這幾年他一直自學職業病和社保的相關法律,每天都看。

從2008年開始,他就不斷爭取自己的社保權利,屢屢碰壁。

2008年以前,廠裡只給管理層買社保,普通員工對社保瞭解甚少。2008年,工廠開始為員工參加社保,但只限於45歲以下的員工。當時老肖已經超過50周歲,肖生解向公司要求參加社保並補繳,他希望把之前的養老保險一併補回來,否則自己即便繳納養老保險到達退休年齡後不夠15年也沒有用。而工廠同意繳納養老保險但拒絕了老肖補繳的要求,既然不補繳,老肖也就沒有再繳納養老保險。

2012年12月,還有5個月就到退休年齡的肖生解突然發現工資條裡扣了錢,原來是廠方又為他買了社保。2013年,在當地勞工公益機構的宣傳下,肖生解瞭解到社保的作用。想到退休之後無錢養老,他決定要爭取到這個權利。

“以前我想買,你說買不到,為什麼現在還給我買養老保險?買這幾個月起什麼作用?”肖生解哭笑不得。

2013年初,肖生解和100多名老工人給工廠發去聯名信,要求補繳之前的社保,工廠依舊不理會。

一怒之下,肖生解把工廠告上法庭,要求工廠承擔因未依法為其參加社保而導致的退休待遇損失,訴求205,440元,即往後20年的基本養老金。2015年3月9日,一審開庭,3月底,龍華人民法院判決不屬於勞動爭議。肖生解不服判決,上訴,二審於5月18日開庭,二審法院同樣拒絕了老肖的訴訟請求。法官認為,即便老肖只繳納了5個月養老保險,但是實際上已經參保,所以不能算作勞動爭議,建議走行政手續,要求社保站處理。然而,社保站以補繳年限超過兩年已經超過其處理許可權為由拒絕老肖的申請。簡單地說就是,沒有解決方法。

至今還有個讓他氣憤不已的小插曲。因為沒有社保,2014年的就醫時,治療費用本應由工廠承擔,但廠裡以“借”的名義拿出這筆錢,然後從他工資裡扣。他回去上班時發現工資都被扣光了,跟經理大吵了一架。他說:“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老闆,我給你打了這麼久的工,你生活費都不給我留。我給你幹活,生活費沒有,我吃飯怎麼搞!我怎麼給你幹活!!”最後終於可以報銷,廠裡卻要分10個月付給他。

《未來的路》

因為技術不錯,肖生解被工廠返聘繼續工作,沒有任何福利待遇。老伴曾經在寶X廠,做清潔工,全年無休,月工資才1200元,近幾年在深圳帶著兩個孫子。兒子在廠裡做電工,兒媳在寫字樓做文員,工資都不高,還有小孩要養。一家人面臨著極大的經濟壓力。但為了社保的訴訟,肖生解花了一萬元律師費。

為什麼這麼執著?肖生解說,進廠17年,起初3年工資還偶有增加,3年後一直到04年最低工資嚴格執行,期間的幾年,工資一分未加。患病前他每個月工作300多小時,非常累,工資才3800元,加班費都未達到法定最低標準。這麼多年,他沒有娛樂,沒有老鄉朋友之間的聚會,一家人清苦的生活,到頭來經常入不敷出。到退休了,工廠就一腳踢開,什麼都不用承擔,這讓他很憤怒。他說,第一代農民工貢獻很大,打工一二十年,到頭來老無所養,不公平。這場官司他要打到底。就算輸,也要出一口氣!

對於這場官司,家人打心裡理解和支持,但現實處境擺在面前,免不了悲觀。女兒希望肖生解回老家養老,兒媳則說,很敬佩公公的勇氣。但在深圳這邊,外來工的權利很小,社保局是政府,工廠也有錢,兩邊都打不過。這是這一代或者下一代都可能無法解決的問題。

對這個,肖生解說,打官司又不是殺頭,以前殺頭都要搞!

老肖的家裡掛了張毛主席的圖像,他說老毛的時代比現在好很多,至少當年人人平等。老肖保留著一個農民的樸實和基本的正義感。在他看來,“我為工廠工作這麼多年,現在身體搞壞了,我這個人也沒有用了,工廠應該要給一點賠償的。”然而這樣的想法在資本的邏輯下是行不通的。但老肖只懂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卻不懂得資本的邏輯。

雖然老肖非常平淡地說“我這個人沒有用了”,但聽著十分心酸。幾十年的工作,得到的只是一身傷病。其實肖生解的要求並不高,他說“起碼應該有1000多塊錢,生活才差不多過得去”。現實是,沒有社保,以後的日子不敢想像,肖生解的職業病已經讓他再無力去掙錢養家,官司打下去,是他唯一的選擇。然而這唯一的選擇,同樣面臨著無路可走……

後記:

或許是不自信,或許是對社會的失望,在深圳辦理社保成了他最低的要求。把深圳建設起來是這些外來工,沒有苦工,工廠也開不下去,但這群外來工的福利往往被忽略。不知道是深圳政府意識不到外來工人養老問題的嚴重性,還是刻意的忽略問題的所在。現在,像老肖這群工人勇敢的爭取他們應得的福利時,他們的問題值得被正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