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工故事: 阿秀 – 一技傍身而不得 (下)

農民工故事: 阿秀 – 一技傍身而不得 (上)
文/勞工教育及服務網絡編輯室

五度學習新事物,依然留在流水線上

90年代初,能夠用電腦打字是一門很高的技術,只要會打字就可以掙到一份夠糊口的工資,這相對於流水線來說要輕鬆很多。在工業區開設了很多這樣的電腦培訓班,吸引著當時的青年工人們報班學習。1995年左右,阿秀開始學電腦,當時還是dos系統,英文介面,開機都很複雜。阿秀不懂英文,學起來很是辛苦,總是學不會。那個時候的學費要100—200元,在阿秀可以承受的範圍內。晚上下班後,阿秀花15分鐘在路上,學習半個小時,有的時候是1個小時,等到培訓班關門,阿秀再走15分鐘回廠,每天如此。但學習最大的困難是,自己沒有一台電腦,僅靠去培訓學校的時間,往往學會這個忘記那個。儘管困難重重,阿秀依然堅持到學期結束,至今還保留著畢業卡。但這一次並未帶給阿秀新的工作機會。

1990年12月1日,新中國第二個證券交易所——深圳證券交易所誕生。1993年,阿秀就知道有股市了,“哇塞,買股票很賺錢,買一點一下子就漲了好多。”這是阿秀對於股票的第一印象。礙於當時沒有錢,只好作罷。2000年左右,手頭上才有一些積蓄,偶然情況下知道一名同事也在炒股,於是也開始接觸股市。利用午飯時間1點-2點的空檔,戴個草帽,踩個單車就跑到證券交易市場,每天如此。她先用1個月的工資去試試,掙了點錢後,特地花了800塊錢買了個股票機,相當於一個月的工資,每個月還需要交資訊費。後來股票機被手機替代,阿秀也在2002年左右買了手機。2006年,已經結婚的阿秀要在鎮上買房子,把股票全部都拋出去。除了股票外還涉足基金,但據阿秀說,基金小賺了一點,股票則虧了。2000年左右,中國股市是牛市,許多炒股的人都賺翻了,而阿秀則沒有那麼幸運,同樣和她一起炒股的同事也沒有大富大貴。

2015年開始,一次偶然的機會阿秀開始接觸保險業,瞭解到做保險比較自由且也賺錢,而且也可以用保險知識幫助別人,就決定邊在工廠工作邊外出做保險。

由於從事保險行業需要有資格證,她還特地請假去學習考試,通過保險師的認證。利用每週天去跑業務,設想著如果做的好,就專職做保險。然而阿秀低估了做保險的難度,保險行業需要用很多時間拓展自己的關係,而阿秀所選的保險公司的產品價格較高,她所有的關係網絡都是工友,並沒有那麼高的開支,在時間又沒有保障的情況下,很難做到單子。

請假換來的保險師資格證快要過期了,阿秀跟自己說,“雖然當時是請假的,我現在也學會了保險知識,也可以了。”學習知識是充實自己,而非變成賺錢的工具,這雖不是阿秀學習的原動力,但卻能夠安慰自己。

阿秀的腰椎間盤突出症狀越來越嚴重,用過很多藥油膏藥都不怎麼見好。2016年年初接觸到做微商的朋友推薦的膏藥,在自己使用過效果不錯後,開始做微商。對於人到中年依然努力走出工廠的阿秀來說,已經沒有時間再讓自己慢慢學技術,微商的好處之一就是入門門檻低,不需要花很長時間學習技術,掙錢相對來說要快一些,而且不需要花費太多的時間和精力,用兼職的時間就可以處理微商的事情,成本低,這也是多數基層工人選擇微商的原因。

學電腦,學炒股,學保險,學微商,阿秀的五次努力都沒能離開工廠的工作環境,也沒能換一家工廠。結婚生子,買房還債,老公辭工回家照顧家人等等這些事情接連發生,阿秀不敢冒險丟掉工作,穩定是對家庭最好的保障,但22年過去,這樣的穩定在老公眼裡就是個人的不努力。“其實剛學的時候我的積極性很高的,我很喜歡學東西的,但是不知道怎麼積極性高就是學不會,笨!”這是阿秀對自己的評價。“還有不堅持,但是要說我不堅持,我在工廠堅持了20多年,還是這個樣,越來越差勁。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許多像阿秀一樣的年輕人,都希望通過學習技術改變命運。在深圳的工業區,也充斥著各種培訓學校,大到山木培訓、北大青鳥,小到各類簡單電腦培訓班等等,提供給了部分青年工人學習的機會和出口。此外,從2008年開始,深圳工會主推“圓夢計畫”,為青年工人提供教育幫扶,深圳工會與部分大學共同舉辦在職高等教育班,同時也可以圓青年工人的大學夢。8年過去,許多工人獲得學習進修機會。但也限於高中文憑或者中專文憑。有人說:“覺得現在工資低,那就去學技術考文憑,就可以有高工資。現在培訓機會也很多,要努力才能有高工資。”這樣的說法是在回避企業或者社會應該給與基層工人的平等待遇,是在嘗試用另一種並非所有人可以達到的路徑來解決個人問題。這種對於基層工人趾高氣昂的指責,透露出精英主義的虛偽。

學技術考文憑這並不能解決多數人的問題,底層的工資依然少,工作環境依然糟糕。有人可以從流水線進入辦公室,但流水線依然要有人做,髒苦累活也需要有人做。一個工人走了,自然有另一個工人頂上,那麼勞動權益的改善就只是一句空話。“脫離”只是個人的努力,工人整體的生活環境無法改善。

世人看到的是成功學,也就是個人要努力,要比別人多一百倍的努力才能夠過獨木橋。這樣的觀點幾乎影響著每一個人。成功的人說自己多努力,沒能成功的人怪自己不夠努力,仿佛努力了就可以成功。但是每天工作12個小時的流水線工人比起企業老闆,難道不是一樣的努力甚至是更努力嗎?為何收入的差別地位的差別大到難以置信的地步。
這樣的培訓班或者培訓學校並非適合所有人。阿秀並不喜歡學電腦,但當時並沒有其他可以學的內容,她喜歡學機修,但是家人阻撓,認為這並非女人該做的事情。讀書的方式並不一定適合所有人,有些人動手能力強,有些人語言能力強,有些適合與人打交道,但是並不適合讀書。這些個人特質本來並沒有好壞高低的差別,卻有掙錢與否的差別,那麼是誰來決定哪些工作工資高哪些工作工資低?

勞動本來不分高低貴賤,靠自己的雙手生活的人應該是自豪的。我們的社會缺的不是成功學,缺的是對勞動價值的尊重,對底層工人的尊重。

困難的選擇

阿秀的老家在江西贛南的南康縣。1995年3月經國務院批准撤南康縣設市,農村戶口有指標可以落戶城市,只需要交一筆錢。當時農業稅繁重,阿秀一家都沒有務農,但因為戶口在農村,還得交農業稅。經過商量,阿秀買了城鎮戶口,講農業戶口轉為“農轉非”,避免交農業稅。而結婚後丈夫並沒有將戶口一同遷到城鎮,還保留著農村的土地。阿秀的城鎮戶口就可以確保孩子在城鎮讀書。2006年,阿秀一家在南康市買房,同時也開始繳納城鎮居民的醫療保險。大人是100元/年,小孩是90元/年。而養老保險就一直在深圳繳納。雖然年紀輕輕,但是對於養老保障的擔心已經讓阿秀心煩了幾年。原因是,阿秀想要補回工廠拖欠的養老保險,這需要與廠方協商,也需要等待深圳的政策出臺,但她並不想坐著乾等,這樣等著並沒有什麼希望,所以她加入了一個“深圳養老保險關注組”,一起努力實現在深圳的社保補繳政策出臺。該小組是由和阿秀一樣在深圳工作多年,但由於繳納社保年限欠缺而未能夠領取退休金的工友組成,多為90年代初從農村來到深圳打工的來深建設者。

但是家人並不支持,母親提醒不要誤入傳銷,大哥則並不贊同阿秀做的事情,說現在生活比以前好多了,政府也有他們的難處。阿秀說,現在的生活不老是跟以前比,要和現在比。工資沒漲,物價漲,生活越來越差。大哥說,國家一天天變得更好,就算有不好的地方也需要時間改善,阿秀說國家也確實是越變越好,但是我希望他變得更好,因為我等不起。

阿秀大哥的兩個疑問,同時也是很多不瞭解第一代農民工的人的疑問,其認為生活比起在農村好了很多,更應該感謝當年政府改革開放的政策,如此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才不至於停留在赤貧的狀態。當生活變好了,為什麼還要向國家提這麼多要求?國家越來越好,為什麼不留些時間,等待政府出臺一個更好的政策?

我們要給國家時間讓他變得更好,然而在這個過程中總會有人等不及,總有些人的權利被犧牲,這些人是誰?就是底層的人。底層人民都是靠著政策利好才能夠分得國家發展的一杯羹,若政策不保障他們的基本權益,他們的生活也就無公平可言,他們的權益就會成為國家發展的犧牲品。一如這些在深圳打工二十年的工人,缺少社會保障,最後只能由家庭或者個人承擔老年的生活費用。

從2013年到2016年,阿秀一直追著深圳社保補繳細則的出臺,經過了三年的努力,現在還沒有獲得她希望的結果,但家人留給她的時間越來越少,她所面臨的壓力也越來越大。老公在順德,孩子在家裡,阿秀在深圳。三口之家,卻在三個地方呆著。“我們兩個結婚10多年了,兩個人都不在一起,兒子也沒有一起。我們都是40多的人了,孩子也大了,總要過到一起才行。”阿秀說結婚10多年,夫妻倆在一起的時間都沒有超過一年。而讀初一的兒子已經給阿秀夫妻下了命令,到初二的時候一定要有個人回去陪伴。“我初二的時候不想再做留守兒童了,我們班上就兩個留守兒童。你們可以在家裡找工作。”這是孩子對於家庭分離的控訴以及對父母陪伴的渴望。

這成了阿秀的難題:一方面離開工廠意味著要放棄在深圳的養老保險,22年的工作只有12年的保險,在老家繳納保險或者在深圳找公司代繳保險,但這都會增加家庭的負擔。另一方面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已經缺位了10多年,已經有太多無法彌補的遺憾,繼續不管孩子的要求對於孩子的成長會造成很大的影響。

照顧孩子更容易變成女性的責任,在職業和家庭之間的選擇中,女性更容易選擇家庭,也更容易受到家庭其他成員的壓力。為了家庭的完整,孩子、丈夫甚至自己家人都對她提要求,無一不是放棄現在的工作回歸家庭。這個選擇題既難也不難。難的在於不甘心,畢竟已經付出過這麼多年,如果工廠補交到所有保險,起碼退休就不用擔心了;不難在於孩子始終是最重要的,所以阿秀已經做了決定:離開工廠。或者與老公一起生活,或者回家陪孩子,總之不能再分隔三地了。

後記:
2016年6月,阿秀辭去工廠的工作,專心做起了微商。因和公司還存在糾紛,所以她聘請了律師為她打官司。9月份,她將回到江西老家,照顧正要讀初中二年級的兒子。

早在深圳生活慣的阿秀,為深圳的發展奉上青春的阿秀。在國家補償不了與家人和老家的疏離時,唯一讓她們可以過上老有所養的生活,就只有她們用二十多年工作換來的養老保險。